
歷史檔案的惆悵與想望 ── 李繼忠個展「無法憶起 怎樣到達這裏」
「絢麗的都不長久, 連察覺的時間也欠奉。」[1]
香港是一座失憶的城市。大伙兒為求搵食,任由城市發展推倒古蹟、也順帶推倒時間所凝聚的人情與社區。政府不設《檔案法》,得以肆意銷毀 13 多萬米長的文件,而官方號令所及,檔案處等記憶機關更板著一副諱莫如深、拒人千里的冷面。假若有關香港的檔案資料一一散佚,我們還認得出自己的面貌、記取香港何以為香港嗎?檔案資料可以告訴我們什麼香港經歷?
「檔案」包羅了形形式式的「歷史證據」,如商業合同、法案文件、地圖與圖則、口述歷史訪談、新聞錄像,又或立體建築模型等。「檔案學」更將不同媒介材質、不同類別的「資料」分類、整理、歸納,使之凝止於時間 流動之中,保留過去確確實實的記憶。檔案的搜集、編目與記錄必須恪守所屬機構的工作規章以及學術領域的邏輯,試圖從無序的萬事萬象中掌握過去,彷彿也就找到了知其所以又心安理得的依歸。
可是,不少檔案學學者均指出文獻徵集、整理檔案分類以及保存檔案記錄的過程,參與者無法保持客觀的立場,檔案保留的決非無庸置疑的「史實」、「事實」。近年檔案學更關注大眾如何使用檔案,檔案室如何演化成 知識及意義產生的場域。畢竟保存檔案資料、卻又任由它束之高閣,我們所保留的只是了無意義的零散資料、不痛不癢卻又無從探究的記憶。
可是,不少檔案學學者均指出文獻徵集、整理檔案分類以及保存檔案記錄的過程,參與者無法保持客觀的立場,檔案保留的決非無庸置疑的「史實」、「事實」。近年檔案學更關注大眾如何使用檔案,檔案室如何演化成知識及意義產生的場域。畢竟保存檔案資料、卻又任由它束之高閣,我們所保留的只是了無意義的零散資料、不痛不癢卻又無從探究的記憶。
一頭栽進文獻資料堆,藝術家李繼忠研究檔案文獻,試圖連結不同時空的人與事,發掘過去之於當下、之於我們的意義。與歷史學者職志相近,藝術家的研究旨在理解過去與現在的聯繫,重塑我們對於某一歷史事件的論述。可是,李繼忠的研究不同於歷史學的考據。歷史學者試圖接近真相、 理解世事變與不變的脈絡 ; 藝術家追尋的卻是時間的幽幽微光 —— 那些藏匿於時間縫隙、游離於記憶與遺忘邊緣,看不清摸不透卻又隱然透著七情六欲的生命之聲。歸根究底,李繼忠想要捕捉過去的吉光片羽,以其藝術語言訴說平凡小人物浮游於時間之流掙扎求存的故事。其個展「無法憶起 怎樣到達這裏」,對照 40 年代日軍忠靈塔與英女皇銅像的不同命運,重拾戰地香港的悲歡離合,反思人如何面對時代、面對制度崩壞與失常。
「要忘記的時候忘記, 人要作惡毋須理由。」
甫一踏進展場,一架投影機正吱吱嗄嗄低語,叨叨碎碎唸之間,吐出一幀又一幀磨蝕得灰敗的影像。一幢樓房聳立於山頂。衣冠簇擁,人人談笑風生。煙塵迸射,一磚一瓦頹然剝落潰崩。投影片段的右側,四幅黑白分明的圖片截取了影片的關鍵時刻 —— 漫天灰茫茫、人群圍觀、大樓倒下 …… 獨留一大块白,刷得畫面空空洞洞(圖一)。
圖一 《復還、繕修與進退維谷(忠靈塔)》,定格動畫投影裝置,2019。 李繼忠運用定格攝影的方式重現忠靈塔被炸的片段,質疑抹殺戰爭的記憶是否有助香港重建戰後新秩序。
藝術作品《復還、繕修與進退維谷(忠靈塔)》重現了一段戰後香港史 —— 一段血與汗的痛苦回憶。1941 年,日軍佔領香港,本擬矗立一座雄偉的忠靈塔,以居高臨下的氣勢壓得香港人再也抬不起頭。在設計師的構想中,塔身高 80 米,重約 900 噸,由大麻石砌成,方才配得起大和民族的威武。為求早日完成這一浩大工程,日軍脅迫香港人捐獻籌建資金,又強徵勞工沒日沒夜的運石拉石鑿石。忠靈塔紀念為國捐軀的忠誠,也宣示殺戮與勞役所漬染的帝國榮耀。1947 年 2 月,忠靈塔倒下,意味著港英政府以毀壞消解侵略者的威權,也順帶抹去香港被征服被壓迫的創痛。抹去 記憶,香港就從此走出戰爭的陰霾?誰又可以決定我們記得什麼、忘卻什麼?
這段往事藏於檔案處某一不為人知的錄像菲林。不知怎地,錄像竟然再也沒法放映。李繼忠以定格攝影重現過去,似要挽回這段屬於香港的回憶。 不過,作品所呈現的歷史片段畫質粗劣含糊,彷彿卡在記憶與遺忘的縫 隙,往事的因果由來盡皆七零八落。與其說藝術家意在召喚歷史的記憶, 倒不如說他更著意讓觀眾看見過去即將散失的黯然無聲。親歷過去的人總 得讓路給對歷史不甚了了的人,我們就任由一切煙消雲散?
「我的現在是他, 而過去是什麼?」
忠靈塔遭炸毀時,恰巧也是維多利亞女皇銅像重返香港之際。前者推崇死亡的榮耀,後者則對當權者歌功頌德。兩者看似毫無關連,李繼忠卻從其命運的交集,揭露出彼此俱為紀念碑的本質。女皇的榮耀何嘗不是建基於 殺戮與勞役、放任暴力與貪婪橫行?英國人又何嘗不是自恃一套「文明優劣論」,強行將自己的信仰、語言、生活方式與文化價值加諸於香港?
展場上,藝術家所複製的不是一尊我們熟見的歐式古典雕像,而是九件支離破碎的銅像殘件(圖二)。剝去其他華麗的裝飾,複製銅獅看來細小又馴良;就連向來傲視萬民的皇冠也置於視平線之下,失去了王權的莊嚴。
圖二 《女皇右手拿著的權杖》,銅雕像(局部),2018。(李繼忠拍攝) 李繼忠「修復」了銅像殘件,令人回想日治時代香港的滄桑經歷,反思香港與殖民者的關係。
女皇不見了,剩下一截刮得破損的銅臂,根本無從辨識政治領袖的魅力。 顯然,李繼忠無意重現女皇銅像屹立於維多利亞城的威儀。在銅像所經歷的悠久歲月,藝術家更著意其損毀與修繕的過程,從中考察權力的榮枯盛衰。日治時代,原來的殖民者走了,另一殖民者又進駐香港。響應日本國內的獻銅運動,女皇銅像被掠走,有待重新鎔鑄成軍方物資。然而,日軍戰敗投降,盟軍從某一不見天日的兵器廠發現殘缺不全的銅像,遂將之運回香港。
鑽研當年的修繕清單,李繼忠揉合 3D 合成與傳統製銅技藝,重新修復銅像殘缺的部件,也試圖補完戰後銅像失而復得的歷史。殖民者維多利亞一 直佔據著香港的公共空間,究竟從未踏足此地的女皇對我們有何影響? 我們對於殖民地政府如何行使權力、如何分配資源又有多少認識? 藝術家的修復工程不在乎考究銅像殘件本來面貌,而在於呈現歷史詮述的失落 —— 檔案資料的闕如、我們對於殖民統治的過去所知甚少、政府對本地史與本地人身份的改造又再刪去所餘無幾的往事。放諸今天,香港如何遊走於過去與未來、發展與保育、全球與本土之間,講述屬於自己的故事?
如欲閱覽全文,請參考李繼忠新書《無法憶起 怎樣到達這裏》。
[1] 是次展覽,藝術家李繼忠採 用一段三頻錄像投影從不同 的人物的角度敍述日治時代的香港。其敍述既屬於平凡小人物的個人經歷,亦延展了藝術家對於時代、對於閱 讀歷史以至檔案與公眾關係的想法。本文的標題借用作品的敍述,試圖進一步詮釋 其引申的想像,從而討論作品,兼且略論有關歷史與檔案應用等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