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在過渡中的香港
全球化的宏觀趨勢及資訊科技日益發達,重塑整個世界面貌。香港作為最全球化的都會之一,過去二十年來也無可避免處於這股過渡洪流之中。不過,由前身是英國的殖民地而變身成為中國特別行政區,這在人類史上確是一個獨特的過渡:香港這個最自由的市場經濟城市以華人為主,長期被西方民主國家管治,然後被交回到中國這個人口最多的共產專權政權、崛起中的世界大國。
前所未有的政治過渡令香港由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備受國際關注。主權移交之後,這中國資本主義城市卻只是間中才被國際留意。然而香港真正的過渡期,其實是從一九九七年才開始。在「一國兩制」原則下,香港獲保證有高度自治,香港境內的司法制度、文化及價值與中國極為不同。可是,近二十年來的中港邊界,卻逐漸變得模糊。
在持續的過渡裏,香港社會儘管繁榮富裕,其底蘊卻是躁動不安的情緒。二0一六年香港人均本地生産總值接近43,000美元,排名全球第十五,比經濟強國如德國及日本還高;香港的股票市場更經常與紐約、倫敦及東京的股票市場相提並論;港府自二00四年起不再有財政赤字,也大概令其他國家的政府羨慕不已。香港自二0一六年起,人均預期壽命超越了日本人的平均壽命,居於世界第一(男性:81.32歲,女性:87.74歲)。可是,我們也是最不快樂的人之一。根據民調機構蓋洛普在一百五十個國家定期進行的快樂調查,香港人一貫位居不快樂的行列。此外,也有專家表示,港人(尤其是年青一代)的自殺率,自一九九七年後上升,情況令人擔憂。1
參照若干社會及經濟數據,或許能說明這種明顯的矛盾。
香港人口的構成發生了急激變化。由於香港對 移民政策沒有審批權,自一九九七年以來,內地來港移民達到一百五十萬人2;時至二0一六年,自主權移交後來港的內地移民,在七百三十萬人口中佔了百分之二十3。世界其他城市也不斷有移民大量湧入的情況,很多社會也因資源分配及文化衝突承受不少壓力,香港情況在這方面也很相似。然而,香港的新移民大多來自祖國,他們成長於非常不同的文化環境及政治體制,算不上是「外國人」,所以很難用政治方法來做出政策回應。
過去二十年間,香港本地的經濟實力同樣經歷了戲劇性的改變,中國商務不論是國企或其他類型的公司迅速累積財富,內地資金不斷流入香港,這中國最自由的金融市場。在五十間恒生指數成份股公司當中,一九九九年有三十八間來自香港、十間來自中國大陸4;時至今天,恆生指數的中國公司(二十六間)比香港公司(二十一間)更多5,財富洗牌顯而易見。
同期間,香港的貧富懸殊差距,也加入世界之最的行列。在過去十年,香港的堅尼系數維持(或經常接近)0.546;香港的財富不均比大部分資本主義經濟體嚴重,如美國(0.39)、日本(0.33)、新加坡(0.46)7,甚至比內地更差8。貧富差距日益擴大,不但反映財富再分配的影響,亦暗示有很大部分人口的經濟境況在走下坡。
香港樓價難以負擔,本地市民受害尤深,尤以近十年來最甚。香港樓價及收入的比率由二0一一年的20上升至二0一七年中的38.69,比例遠超於其他國際城市如紐約(10.3)、東京(17.5)及新加坡(22.2)10。房價急速上升,有樓一族與無樓一族的分化亦有所擴大。擁有物業及資産(特別是早年已購入)的市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累積財富,但卻有很多打工仔(包括年青專業人士)即使努力工作和求學多年,也未能負擔一個體面的蝸居。
今天的無產一族,不再限於過去因戰亂、内戰及其他惡劣條件而錯失教育機會的草根階層,不少高學歷人士現在也廁身其中了。一九九八年,十五歲及以上的香港人口只有百分之十受過大學教育;時至二0一六年,完成學位課程的上升至百分之二十四11。由此可見,現在的年青人及中年人的教育水平比上一代高,而學歷相對高的人對社會應該怎樣運作,誠然應當有較大期望。
香港人的不滿情緒日益高漲,甚至被稱為「抗議之都」12;大大小小的示威,由從前每年數十宗增加至每年數百宗。一九九七年後,香港因兩次重要的抗爭運動,再次引起國際關注:二00三年,五十萬羣眾因擔心自由受到箝制,上街反對二十三條國安法立法;二0一四年,因不滿中央政府為香港作主導的政改方案,示威者佔領幾個中心商業區共七十九天。
在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政治過渡期間,香港人最恐懼的是共産黨直接管治、限制自由、沒收資產及生活方式的巨變,但這些都沒有在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發生。
二十年過去了,特別行政區繼續繁榮興盛,可是很多香港人感到在這個更加擠迫、更少快樂的城市生活得更加艱難。幾乎所有報章和電子媒體都直接或間接與内地資金有關,言論自由受到自我審查這無形之手挑戰;政治活躍分子及民主派議員備受打壓;北京以至其派駐香港的官員的直接干預愈發張揚、隨處可見。《中英聯合聲明》本來保證香港的制度及自由五十年不變,但中國外交部早前公開宣佈:「《中英聯合聲明》作為歷史文件,不具有任何現實意義。」13 香港這個曾經是最自由的港口,已經多次拒絕一些曾經和平批評中國的外國人入境。
香港的過渡期仍然繼續,大方向很清楚:與内地在政治、經濟及社會各方面融合。不過,由於很多香港人拒絕順應「命運」,過渡期的終點仍然流動不定:在「兩制」之間、在融合的拉力與追求自主的掙扎之間、在為國家驕傲與擁抱普世價值之間,造就了緊張的拉力。香港是否會成為中國又一個普通城市?還是我們能夠保存這個城市獨特的美好?尋找新的身份,將會是漫長而艱辛。
1 RTHK, “Student suicide rate remains ‘alarmingly high’ ”, May 25, 2017, http://news.rthk.hk/rthk/en/component/k2/1332415-20170525.htm.; The Hong Kong Jockey Club Centre for Suicide Research and Prevention, “Suicide rates in Hong Kong”,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https://csrp.hku.hk/wp-content/uploads/2017/09/2017WSPD_slide.pdf.pdf.
2 Mark O’Neill, “1.5 million mainland migrants change Hong Kong,” EJ Insight, June 19, 2017.
3 同上。
4 Hong Kong Exchange Limited (1999). HKEx Fact Book 1999. Hong Kong. http://www.hkex.com.hk/market-data/statistics/consolidated-reports/hkex-fact-book?sc_lang=en.
5 恒生指數。 https://www.hsi.com.hk/HSI-Net/.
6 Social Indicators of Hong Kong. https://www.socialindicators.org.hk/en/indicators/economy/11.6.
7 OECD Income Distribution Database. http://www.oecd.org/social/income-distribution-database.htm.
8 Gabriel Wildau and Tom Mitchell, “China income inequality among world’s worst”, Financial Times, January 14, 2016, https://www.ft.com/content/3c521faa-baa6-11e5-a7cc-280dfe875e28.
9 Numbeo Property Price Index. https://www.numbeo.com/property-investment/rankings_by_country.jsp.
10 同上。
11 Education Bureau, “Distribution of Educational Attainment of Population Aged 15 and Over”, http://www.edb.gov.hk/en/about-edb/publications-stat/figures/educational-attainment.html.
12 Anthony Dapiran, City of Protest: A Recent History of Dissent in Hong Kong (Hong Kong: Penguin, 2017).
13 Joyce Ng, “Sino-British Joint Declaration on Hong Kong ‘no longer has any realistic meaning’, Chinese Foreign Ministry says.”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1 July 2017, http://www.scmp.com/news/hong-kong/politics/article/2100779/sino-british-joint-declaration-hong-kong-no-longer-has-any.
楊區麗潔博士
香港大學香港公民社會與治理研究中心項目經理,及公共政策顧問。在香港大學教授公共行政學碩士課程,並在港大社會科學學院帶領其他研究項目。楊博士曾服務於香港政府、銀行業及非政府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