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誰 ‧ 大師攝影獎

我們是誰?

畢浩明

聽「我的自述」,和看履歷一樣,常感到亂七八糟。這裡希望說明白三項觀點:

一、「衣著、身體及行為」比「說話」更誠實,所以要攝影、攝像。

二、「我們是誰」和「我是誰」,是分不清的。分清了,又怎樣?

三、在危機四伏的一刻,「我們是誰」需要重申,需要堅持,需要大喊三聲。

「 我 」的自述及「 話得俾人知 」的我

說話有很多種,其中有「 話時話 」、「說不得 」的話 ,和得個「 講 」字的大話 ,都可以用文字紀錄 。「 話 」中的「 我 」,自成一格 。

「非筆墨」演譯的身體語言,又稱「不進入話語的表白」,不能靠文字,成另一格。「 我是 誰 ? 」,多屬於「話得俾人知 」,有部份是「 敷衍 」或「 迴避 」,不答 問題的答問,也就是應酬說話。應酬不是不誠實,只是太表層!社交禮儀裡,「我」是敏感地帶,交情不深不能說太多;求職面試之外,含蓄、謙卑,甚或委曲的描述,是日常聽得最多的「我」。

還有另一種含蓄話,要費神解讀。說話有時候很奇妙,已出口的只是頭盤,但已經非常充份指出主菜是甚麽,但主菜卻拒絕出場!說的人其實可以說 得更清楚直接,但他們只拋下引子,讓對方意會,真想表達的,「說不得」。但是,沒說的、更重要。1

「話中有話」還算有真的成份,完全假的是「謊」話,廣東人叫「大話」。街頭行騙、電話行騙,各門各派,「起式」也是「自報家門」,進入某「身份」(自我介紹),例如:英英仁波車、速遞公司經理、國務院院士、中南海特使、 省稅局調查員、失散但忘了名字的親友;這些「我」,印信欠奉,得個講字, 但創意無限,務使受害人受驚,進而付鈔壓驚。

「盡在不言中」的我就因為文字難懂,說話難聽,誤會重重,無聲有時勝有聲;敏感課題,可以離開文字,求諸攝影! 附在護照、學歷表、履歷表的照片不能太假,因為有明確規範。上世紀的影樓三、四代同堂「全家 福」、本世紀的「自拍」,也有不明文規範,都在表現「我」;前者重點清一式:「我們家、長幼有序、老少平安」,後者是混一式:我的處境, 實時放送,網上發佈。

護照標準相,影樓和自拍,百多年的科技演 進,都有拍者主觀角度,都有造作,不比話語誠實。對誠實有執着的記者,和其他靠攝影紀事的專業,一般能夠記下多點誠實的「我」,尤其是進 行中的我。攝影的力量,可以用一幀球證出示紅牌驅逐犯規球員的照片說明:其一、只有球證,才有出示紅 牌的身份,球證的威權,在這一刻是高峰,是球證身份的招牌(Signatory)姿態;其二、球證舉 牌的身體語言必須堅定,不能猶疑,不容討論, 不再諮詢,讓所有人看得見,否則,這紅牌是舉錯了;其三、被罰球員,其他球員和觀眾的反應, 能夠配合「見紅」,一幀有價值的照片便存下來;其 四,若這紅牌足以改變賽果,這幀照片就是完美。

能把「 我是誰 」( 也包括「 他是誰 」及「 誰是誰 」) 說明的照片就需要有四項成功元素:展示樣板招牌標記、焦點高度集中明確、畫面其他內容完全配合、畫面後終局結果進一步說明這一刻是成敗的關鍵。

在各類名人館(Hall of Fame)收集的照片和攝 像也多擅於捕捉很多人物特殊的身份、地位和認同:音樂家在演奏、哥爾夫球員在揮桿、舞蹈員 在跳躍、政治人物擁吻小孩、醫護救傷扶危、祭師領禱誦經說法,入形入格,無需解釋,盡在不言。

穿崩出格、失手蝦碌的、行為有失身份的、嘩眾 取寵的,也可佔一席位,但是末席。

從我到我們、還是從我們到我?

經常可以留意下自述者的第一身,是單數還是眾 數?是我還是我們?「我們」的介紹,可包括:無權無勢、籍貫、來自 大陸、信仰、英超迷、學校 /補習學校、住房、政黨聯繫、住所、信仰、學歷、職業、職位、出身、黑道、地位⋯⋯述者界定了自己所屬的「群」, 也是自己社會性的宣言(declaration)。「我」和「我們」,已分不開。還記得三十多年前讀人類 學,被美籍人類學家 Margaret Mead 的一句 Paradox 迷着了:

“Always remember that you are absolutely unique. Just like everyone else.”

難題來了!我不是先於我們嗎?東西方哲學就有 很多哲人和思想家,探討抽離於「我們」的「我」,是怎麽「虛無」或「純理性」的一回事;孑然一身的 孤獨又是甚麽狀况。抽離於社會環境,無歷史, 無時空位址,純自覺,純思辯的「我」,關鍵還在 「思」和「自覺」的體驗;這種活動為甚麼會出現各種認知,我和我的「私自對話」,並有各種求美、求善、求真的企圖,再演化為七情六慾,讀者需要到哲學理論和各種宗教尋求解釋。 比較現實和入世的朋友,或可以滿足於另一位實用主義思想家 George H. Mead 差不多一百年前的分析:

“…the individual mind can exist only in relation to other minds with shared meanings.”

Mead 和他的學生所開創的心理及行為分析,把人的自覺、自省、認同和相關的思想活動,全部視為人與人之間有分享、有互動才會形成的產品, 由符號、象徵、概念到情和理,都需要經過分享 才同時產出兩個方向的作用,其一是對個人,其二對社群。社會學家給這些分享和認同一個技術 性名字:社教化。一般市民大眾稱之為「洗腦」!

這些觀念和經典社會分析不謀而合:社會雖然由 很多個人組成,但人的思想和行為,包括對自己的想法,都受制於先設的社會機制。面對這些機制,有人全情投入,有人消極依從,有人欲拒還迎,亦有人積極抗拒,或避隱於山,另闢天地。

套用法國籍社會學宗師塗爾幹(Emile Durkheim)的解說,社群為先,社會為本的表 達和意念,可概括稱為「群本行為」(Altruism): 人,儘管有孤單的感覺和孤獨的時刻,都從屬於若干「 先 」於個人、「 大 」於個體的「 類別 」,成為「我」和「我們」的主要內容。有這理論作靠山,「 我 」和「 我們 」也不用區別 了,因 為「 我 」只是社教和社會的產品、甚或副產品!(把「類別」 有力地掛出來,代替說明,無需解述,多方便!)

極端的群本行為較常見於昆蟲世界,崗位和階 序(hierarchical order)生理决定,分工和權 利在單核心結構裡很簡單,除了日常生活有穩定 的族性規律,就是在危機出現時,成員會毫不猶疑地捨身救族,蜂、蟻就是典型。2

香港百多年是移民丶難民為主的社會,其優勢曾 經是任何人不需就某些敏感問題表態,不需要公 開你對哪一主義或信仰表忠,不需要參軍,不需要恐怕政府管你怎教孩子,有沒有外國護照,但你仍然覺得你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容許多種讓你可以「活下去」的選擇,又大聲講 「話得俾人知」的身份,收藏起不想講的話,也不 講他人要脅你講的話;這都是香港生活的好處。

自報家門也成政治 — 從冷靜的宣言到情感澎湃的宣洩

近年在球場上,有高喊「我們是香港」的觀眾;海 外和香港多次群眾活動,為大家牽頭的標語寫着「我們都是某某」,而某某就是被殺害、被擄、被監禁、被整治的受害人。參與這些行動的朋友顯 然「怒」了!

本來冷靜的「宣言」,可以被激化、燃點,進而需 要「宣洩」、甚或爆破。

用甚麽態度「自述」、宣言和宣洩,前文說過,是多種態度互動的結果。互動可以很安靜,也可 以被衝擊而升温,作較激情的宣洩;更極端 的 宣洩牽涉終極代價,會像蜂蟻般以生命去宣示一些信念。

「身份」的堅持可以輕描淡寫,遊戲人間,可以是自大、自嘲,也可以嘲弄人。上海嘲楊州,蘇南嘲蘇北,北京嘲河北,成都嘲重慶,廣東嘲海 南;優越感和族群認同走在一起難免,但不會惡化,不會撕裂,不會擴大矛盾,製造仇恨。 怎樣的互動製造撕裂,擴大矛盾,製造仇恨?

其一、狹隘的民族主義遇上霸道的大國沙文主 義;其二、「祠堂情結」遇上「發展才是硬道理 」!民族主義和沙文主義這裡不解釋了,看互聯網上各地的政評留言就有充份的表達。

甚麽是「祠堂情結」?十年前舊天星小輪碼頭和皇后碼頭要拆遷,有很多朋友因保育價值、文化遺產、集體回憶等觀念,要求原址保留,不遷不拆。 有新界鄉議名人路過,說了一句凉薄刻毒話: 「 這碼頭是你們的祠堂嗎?怎能不拆!」此後十多年,香港沒有實體祠堂恭奉先賢的年青人開始積 極找尋,宣示及擁戴他們的「祠堂」和「類祠堂」!

執政的人卻說要開拓土地才有發展,甚麽祠堂都要拆!

青年人說:你先擋一下來得太多的外人,土地就有了,空間就有了!

執政的人卻說,你的祠堂不在這裡,在北方,過去的,將來的,都在北方,趕快過去擁抱罷!

青年人回應:你要騙我們讓出奶粉、旺角、學位 、儲備、任何空間,去招待外人!你出賣我們!

青年人覺得危機四伏,所以結集大喊:這裡是香港,我們是香港。

讓子彈飛!

這些互動,是姜文 2010 電影主題:「讓子彈飛!」

這套電影,有假火車、假縣長、假山賊、替身土豪,到處都是「打著紅旗反紅旗」,借身份,佔地位!

2015 年的普選方案爭議,有被認定為假普選的方案,衝擊「我」城,衝擊良知,也讓催淚彈飛 了!疑中、拒中、恨中的年青人,就是這樣衝擊出來的。

如何重歸平靜,大家可心平氣靜「自報家門」,促進良性互動,讓攝影師多貢獻罷!

1「話中有話」的「我」,說是技巧,聽也是技巧!外交官 、 政治家、語言藝術家、黑社會的培訓,都要學「話中有話」!

2 一般現代人類「家本位」社會和昆蟲世界「族本位」有很大的分別,群本行為就是普遍,心理和情理驅動多於生理 指揮,群組認同也較多元、複雜,寬緊尺度不一;法制底線之內容許更多樣、可調節、可執着、可變更、可兼容、 可包容、甚或可浮動的身份和地位。較自由放任的社會, 一個成員認同甚麽,政府不管,其他人懶理。成員也可以在自己感到舒適的場合和同路人作團契式或公社式的分享,只要沒有強迫參與,法律和社會機器不干涉!